黄蔚谷的细心巡查和及时上报，让这批首次进入浏阳市作案的犯罪分子覆灭，也避免更多古树遭受厄运

　　“古树医生”吴磊有一个理念：救治古树，必须从树的“感受”出发

　　在涂猛看来，古树铭牌上的信息至关重要：每一块铭牌都在向后人传播知识点，断不可搞错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周勉

　　让近24万株古树名木继续屹立，是湖南千千万万人的共同心愿。

　　截至2023年底，不包括生长在禁止和限制人为活动的自然保护区内的古树，湖南共认定登记古树名木近24万株，分布在全省122个县（市、区）中的120个。

　　“第一监护人”守护古树平安、“古树医生”救治濒危古树、“古树之友”传播护树知识……湖南着力探索全民参与的人树和谐之路，不断续写人树相伴的美好故事。

位于湖南省汨罗市屈子文化园内的两棵古树（2024年4月摄）    周勉摄/本刊

　　“第一监护人”：悉心守护古树平安

　　54岁的黄蔚谷，是53棵古树的“第一监护人”。

　　黄蔚谷是浏阳市护林员，负责监护金刚镇平湾村和丹桂村的53棵古树。

　　位于湘赣边界的浏阳市，共有2130棵各级古树名木。所有乡镇（街道）采用“一长四员一大队”管护体系，设置林长、监管员、护林员、执法员、科技员和消防队。根据面积和古树数量，每个乡镇（街道）被划分为6到30多个大小不等的网格，每个网格都有至少1名护林员。他们是古树的“第一监护人”。

　　每周领到任务清单后，黄蔚谷会带上资源地图，依次巡护古树名木，并将相关情况通过App上传至全省联网的湖南古树名木信息管理系统。

　　2021年5月的一天上午，巡查至平湾村时，对每棵古树都十分熟悉的黄蔚谷发现，编号43018101292的一株700岁的古樟叶尖弯曲、树叶掉落一地。

　　黄蔚谷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他第一时间从App上报，并打电话通知金刚镇林长办。

　　原来古樟被人投毒——多次现场勘察发现，被植被掩盖的古樟根部共有13个1～2厘米的注射孔。各级林业部门竭力救治数月，这棵古樟还是遗憾死亡。

　　公安机关侦破查明，下毒者系从事倒卖枯死古树生意的杜某某、谢某某。他们从各地收购枯死古树后转卖到闽浙一带用于雕刻木像或工艺品，由于天然枯死的古树大多腐朽或空心，价格不好，他们便打起毒死活树再倒卖牟利的主意。

　　专案组在这起被公安部列为2022年首批部督案件的“6·06案”中，共打掉毒害古树团伙5个，抓获20余人，查明涉案古树43株，涉及湘赣两省9县。

　　黄蔚谷的细心巡查和及时上报，让这批首次进入浏阳市作案的犯罪分子覆灭，也避免更多古树遭受厄运。黄蔚谷因此被评选为“全国林草系统劳动模范”和湖南省“护林员标兵”。

　　“我从2008年开始当护林员。以前的主要职责是预防森林火灾，2021年实施林长制后，每年要参加4次古树名木相关培训。按照‘一树一员’原则，我们对古树名木的巡护力度和专业性比过去提高很多。”黄蔚谷说。

　　在湖南，像黄蔚谷这样的古树名木“第一监护人”有5.6万人。

　　湖南省森林覆盖率达59.98%，是全国最早实行林长制的省份之一。截至2023年底，全省共有8.4万多名林长、近5万个管护网格、5.6万名护林员、4435名林业科技员、1.1万多名监管员和6415名执法人员。

　　“6·06案”直接促使浏阳市在全省率先探索“林长+检察长”协作机制。浏阳市林业局绿化委员办公室主任陈水秀介绍，浏阳市设林长制检察长、副检察长，由市检察院检察长、副检察长担任，实行分区（片）负责，责任范围明确至乡镇（街道）。

　　“‘林长+检察长’协作机制有利于健全涉林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衔接，增强涉林执法刚性，强化对林长和相关部门履行林长制工作职责的法律监督。”陈水秀说。

　　“湖南将充分运用林长制，在原有普查成果基础上，对已挂牌古树名木再次核实中文名、学名、科名、树龄、位置、保护级别、生长情况和养护责任落实情况等基础信息。对新发现的古树名木，将及时更新图文数据库信息，设立保护标识、悬挂保护牌、明确养护责任人。”湖南省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专职副主任欧日明说。

湖南省浏阳市金刚镇的“6·06案”警示广场上被毒死的编号43018101292的古樟（2024年4月摄）   周勉摄/本刊

　　“古树医生”：助古树渡过健康危机

　　“经雷击断尖、中空，部分枝梢干枯或生长不良，树皮上有中华光胸臭蚁活动。这一会诊结果会详细记录在古树名木健康会诊表上。”吴磊说。

　　吴磊是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古树名木保护工程研究中心（下称研究中心）副主任。见到他时，他刚从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回到长沙。“这次出差，主要是为当地这棵树龄超过1600年的杉木‘会诊’。”

　　研究中心成立于2022年，是目前国内同行业水平最高的科研机构之一，有“古树湘雅医学院”之称。

　　吴磊介绍，全省24万棵古树，80%存在不同程度健康问题，研究中心20多人最重要的工作，是帮助指导各地林业部门治疗并照顾好古树。

　　2023年，研究中心成功救治一棵位于岳阳市云溪区的180岁翅荚香槐——当时它的树皮与木质完全剥离。“这相当于人的颈动脉严重受损。”吴磊说。

　　吴磊和同事为这株翅荚香槐制定了“根系牵引”的手术方案：在离地1.5米的伤口处，用灌满营养土的PU管将新长出的不定根导入地下，同时进行护坡支撑和枝叶重修。3个月后，翅荚香槐的根系直径从2毫米长到12毫米，成功脱离险境。

　　编号43112301155的古树是研究中心目前接手较为严重的“病患”之一。这棵位于永州市双牌县桐子坳村、树龄数百年的银杏，因“食道”（根系）受损，衰弱趋势非常明显。

　　经多次会诊讨论，吴磊团队最终决定采取清除腐烂根系、杀菌消毒、修建排水井和更换基质土的复杂方案为古树“养根”。“整个过程预计将持续5年。”吴磊说。

　　“湖南成立古树名木保护工程研究中心，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身患重症的古树提供最科学先进的治疗。”欧日明介绍，全省各地林业部门每年都会记录辖区内在编古树健康状况，需要进行治疗的，由当地出具初步治疗方案交由研究中心评估，没有异议、相对简单的方案由地方自行实施，如果病情严重，则由研究中心接手。

　　“之所以对治疗方案进行评估，是因为古树和人一样，也面临过度治疗和错误治疗的风险。”吴磊解释说，比如给古树输液就是常见的过度治疗手段，如果古树没有生命危险，都不建议输液，并且在树干打孔扎针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2023年，湖南全省共有92个县（市、区）申报抢救复壮古树名木852株。

　　“用泡发剂填充树洞，再用人造树皮覆盖，曾经一度被认为是兼顾效果与美观的办法，但研究发现这种办法并不好。”吴磊介绍，泡发剂刚注入时会非常契合树洞形状，但随着树木生长，会出现不透气、腐烂等症状，这在多雨潮湿的地方尤其明显。“这种治疗采用的是园林景观式办法，注重的是人的观感，但救治古树，必须从树的‘感受’出发。”吴磊说。

　　研究中心拥有国内最先进的树木雷达检测系统和树木断层分析仪，可实现对古树诊断从地上到地下、从树干到根系的转变，从而更加精确地判断古树的健康状况。

　　吴磊表示，他们将从2024年开始，利用这些高精设备为全省500岁以上的近8000棵一级古树做一次“大体检”。“就像人一样，早发现早治疗，省下的钱可以照料救治更多古树。”吴磊说。

　　研究中心也出具过一些古树死亡鉴定报告。吴磊说，除自然原因外，一些无意甚至好意的人为因素格外让人惋惜。“人们怀着朴素的心意崇敬爱护古树，想着让它‘穿好’‘住好’，比如硬化路面、修建围栏等，这反而导致土壤渗水不畅、古树呼吸受损。还有一些老百姓认为，家门口有一棵古树能保佑家族人财两旺，会尽量选择靠近古树的地方建造新房，地基挖得很深，致使古树根系受损而亡。”

　　从这个角度，研究中心特别重视科普古树名木保护知识。2023年，研究中心牵头编制湖南省地方标准《古树名木养护技术规范》，举行两次针对全省林业系统、参与人次超过500人的培训班，还在全省40多个县（市、区）开展科学救治古树的现场观摩会。

正在接受治疗的湖南省永州市双牌县桐子坳村编号43112301155的银杏树（2023年10月摄）    受访者供图

　　古树之友：让古树在百姓心中扎根

　　科普古树名木保护知识，也是涂猛心头顶顶重要之事。

　　涂猛是汨罗市古树名木保护协会发起人。成立于2021年的该协会，目前会员已从23人扩大到70多人。

　　涂猛对古树一直怀有深厚情感。“多年前我还在担任汨罗市电视台台长时，就创办了一档名为‘好大一棵树’的电视栏目。成立协会也是想为古树名木保护尽份心力。”

　　协会成立之初，涂猛就想：专业部门救治濒危古树，司法机关打击破坏古树的违法行为，作为民间公益组织，协会应该为古树做些什么？“我们最终决定，协会的主要任务有二，一是补充漏登古树并搞准树龄、树种等信息；二是引导人们形成正确的古树保护和利用理念。”

　　协会成立以来，涂猛带着会员跑遍汨罗市所有乡镇，在林业部门指导和各乡镇帮助下，3年来共补充登记31棵古树。

　　汨罗市林业局绿化办主任杨慧介绍，汨罗市官方的古树登记工作始自2016年，采用从村一级开始层层上报，再由林业部门实地核实的办法，当时共登记各级古树504棵，如今这一数字已增加至535棵。这增加的31棵，就有涂猛等人的功劳。

　　杨慧说，按照湖南省“一树一档”“一树一牌”的古树管理办法，在编登记古树的树种、树龄等信息都会公示在古树铭牌。

　　登记难免有错——2022年，涂猛在三江镇双桥村走访发现一棵麻栎被错误登记为栓皮栎，在神鼎山镇神鼎山村发现一株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宝华玉兰被错误登记成白玉兰……协会目前共更正4棵古树的树龄树种等基本信息。

　　有人不解涂猛在这些“小事”上为何如此执着。涂猛的解释是：古树记载着先人和故土的历史，具有不可估量的生态价值、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而每一块铭牌都在向后人传播这些知识点，断不可搞错。

　　涂猛说，汨罗百姓对古树名木大多怀有深挚的情谊和保护的意识，但硬化路面、火灭白蚁等错误护树方法常常好心办了坏事。“我们的会员无数次下乡入户，走遍汨罗所有村庄，总想给更多的村民宣传讲解科学护树知识。”

　　“涂猛把我们也‘收编’进了协会。”汨罗市盆景协会会长陈卫说，过去盆景协会会员常常组团下乡进山“挖宝”，现在都改成到专门的盆景基地购买半成品。这次“收编”，不仅降低了古树被破坏的风险，也提升了古树保护协会的实力和专业性。

　　这段时间，汨罗市林业局正在打造古树公园，涂猛和陈卫也为此积极奔走。

　　说起汨罗古树，二人如数家珍：在高家坊镇高华村，不仅有一处75株的古树群，还有一棵直径达到70厘米、有可能是汨罗唯一的华南栲；在弼时镇序贤村，一棵700余年的古樟曾在抗战期间见证当地军民合力击退日军……“这些地方如果建成古树公园，不仅可以带动乡村旅游，更能传播历史文化知识。”涂猛说。

　　协会还协助汨罗市林业局等部门打造多处“古树屋场”。

　　在罗江镇罗江村梁家坪屋场的一棵古樟下，“冬夜围炉、夏夜纳凉、春秋话家常”的“罗江夜话”，已成为当地基层治理的亮点。“古樟就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见证着罗江村乡村振兴的步伐。人们在古樟等‘古树屋场’的活动，也会让古树在百姓心中留下记忆、扎下根脉。”涂猛说。

　　“从今年开始，我们要求各乡镇实现到达每株古树名木所在地的道路要畅通，可达率达到90%以上。逐步建成全市古树名木保护管理一张图、一套数、一个平台（巡护）。”杨慧介绍，林业局还将指导协会拍摄、编辑名为“好大一棵树”的古树图集，做到“一树一故事，一树一文章”，传递人树和谐的生动记忆。■